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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人

2025-07-01 09:00来源:济源网-济源日报责任编辑:赵红媚

收到那条“实在想写,那就写吧”的微信时,窗外的雨丝正缠绕着暮春的黄昏。谷新矿——那个曾经在济源市副市长位置上一心扑在工矿企业,后来在岁月里渐渐辗转到省城、京城而被称为“老谷”的人,终于彻底摘下了他身上所有的职业标签,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安然隐入市井烟火。在此之前,我曾经无数次与谷副市长微信联系,想将我们之间20多年前相处的故事写出来,并尽可能地传播出去。谷副市长始终不允,主要原因是他还在职,等退休了,再写吧。如今,他真的退了,彻底地退了,才有了这条“实在想写,那就写吧”的微信回复。我放下手机,二十多年前的风雪与烟尘骤然翻涌,那个不似市长、更像是我的助理的身影,裹挟着时光的寒气与温度,清晰地撞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一)

  1999年深冬的雪,来得霸道又急迫。为了在西安的全国煤炭订货交易会上撑起济源煤矿的门面,我们借了辆车,由谷副市长给我们带队,一头扎进漫天风雪,奔向西京。国道早已被严严实实覆盖,车轮在豫陕交界的陕县附近一处峡谷的陡坡上徒劳空转,冰凌像铁箍般死死缠住轮胎。朔风如刀,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推车耗尽力气,几束手电光柱在浓稠雪雾里虚弱晃动,映出几张焦灼的脸——冰天雪地,荒村孤灯,救援无门。

  “浇热水!”不知谁喊了一句,随即被冷风噎住——杯中的水早已凉透。正当我们对着冰封的车轮束手无策、跺脚叹气时,谷副市长已一声不响钻进车里,将我们喝水的玻璃杯倒空,一股脑装进他的背包。他拉紧衣领,背着叮当作响的背包,身影很快被呼啸的风雪吞没,歪歪斜斜朝着山下那点微弱的灯火摸去。

  一个多钟头后,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从风雪幕布后挣扎出来,背包里几个玻璃杯装着滚烫的热水!我们按他的口令,一齐将热水泼向冻结的车轮。冰凌融化,车轮终于挣脱束缚。雪片依旧狂舞,时间却已悄然流逝两小时。谷副市长果断决定:“我们两个改乘火车,为着兑现与客户的承诺,必须在明早八点前感到开幕式现场!”

  在三门峡车站昏黄的灯光下,候车的间隙,我忍不住问起他这“雪夜借水”的急智。他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轮胎冻住就要解冻,解冻得靠温度。荒郊野外,温度哪里来?热水。热水谁家有?附近庄户人。花一两块钱就能办成的事,何必干等?”他眼神里的笃定,是多年务实作风凝练出的逻辑链条,环环相扣,直指核心——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俯下身来寻找答案的执着。那一刻,我心中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庆幸。

  凌晨三点踏上火车,清晨七点多抵达西安,我们终于在八点整准时踏入会场。风雪夜奔袭,有惊无险。

  (二)

  西安之行初战告捷,济源煤矿也迎来了发展的曙光。为筹建洗煤厂,我们急需向国家经贸委申请一笔国家生产调度资金。得知消息后,谷副市长毫不犹豫:“我全力配合,必要时亲自陪你们进京!”

  于是,一辆从冶炼厂借来的老旧奥迪,载着我和谷副市长,还有市经贸委的几位关键人物,颠簸在通往京城的路上。为了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我安排省里陪同的几个同志乘火车先行到京,住进条件尚可的岭南饭店,我和谷副市长则落脚在简陋的地下室小旅社。每日清晨,我带着几位省城的领导蹲在街边摊,每人一碗豆沫一根油条,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谷副市长却边吃边替我解释:“企业正在爬坡过坎,大家多担待!”省经贸委的马主任捧着碗,话语朴实:“自己人,办事要紧,吃饱就行。”那几日,我们一日三餐都在小饭馆解决,精打细算到近乎苛刻。

  奔波数日,资金批文终于尘埃落定。直到此刻,我才在一家稍像样的饭馆,以一顿简单的饭菜表达谢意。返程的路上,那辆破奥迪的油表指针却开了个致命的玩笑——在邯郸与邢台之间的京珠高速上,指针明明显示还有余油,车子却喘着粗气彻底趴窝。司机经验丰富,勉强将车滑到紧急停车带。油尽灯枯,最近的加油站远在二十公里外。我们站在空旷的高速路旁,挥手求助,一辆辆汽车疾驰而过,无人停留。

  十几分钟后,我才惊觉身边的谷副市长又不见了踪影。目光焦急搜寻,只见对面逆向车道上,他正挥舞着一卷报纸,奋力追赶一辆公共汽车。他追着车跑了几百米,终于有一辆停下,他挤了上去。我和司机相顾愕然,不知其意,只能在暑气熏蒸的热浪里苦等。

  两三个小时漫长如年。终于,一辆公共汽车在我们面前停下,谷副市长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桶,满头热汗地跳下来——满满一桶汽油!原来他搭车到前方加油站,自掏腰包买了油,又搭上返程车回来。司机忙着注油,我刚点上一支烟想缓解紧绷的神经,却被他“训斥”:“悠闲抽烟?也不看看在干啥!把烟掐了!”我讪讪地掐灭烟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是你助理该做的嘛!你小我六岁,老话说‘三人出门,小弟受苦’,你不该么?”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无奈地笑:“得,我还真成你矿长的助理了!”那一刻,三十四岁的副市长脸上毫无愠色,只有一种与责任同行的坦然。我们三人相视,朗朗笑声穿透了高速公路的热浪,也穿透了身份的藩篱。

  (三)

  半年后的湖北之行,又添了一段关于车的记忆。为答谢重要客户,我和谷副市长带队,借了一辆挂黑牌(当时中外合资企业免过路费标识)的凌志车,前往武汉、鄂州。一路上,看着那惹眼的黑牌,我心头总悬着一丝不安。

  拜访顺利结束,返程行至九江长江大桥,却遭遇大堵车。漫长的等待后,警察查到我们的车,问题暴露无遗——济源煤矿并非合资企业,无权使用黑牌。任凭我们如何解释道歉,拖车还是无情地拖走了凌志车。一行八人,瞬间被困在陌生的国道旁,只剩一辆荷载五人的“现代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武汉尚有三百公里之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投向谷副市长。他拍了拍那辆现代车的车门,语气斩钉截铁:“挤!能省一分是一分,企业正艰难。挤一挤,五六个小时总能到武汉!”我实在不忍:“市长,这太委屈您了!要不我们俩坐火车走?”他脸色一正:“什么市长?现在我就是济源煤矿的矿工,是你矿长的助理!挤一挤就省下几百块,值!上车!”

  谷副市长的决定不容置疑。八个人像沙丁鱼罐头般塞进狭小的车厢:副驾硬挤两人,后排五人更是紧贴得密不透风。车子上路了,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狭窄的空间里发出无声的抗议。每隔一个小时左右,某处肢体便因长时间的压迫而麻木僵硬,不得不停车,大家鱼贯而出,在路边僵硬地伸展活动,让血液重新奔流。谷副市长就在我们中间,一起挤着,一起下车活动,一起忍受着漫长的煎熬。从下午到傍晚,三百公里的路程,我们用了将近七个小时,硬是挤到了武汉。省下的,不仅仅是几百元的路费,更是在企业最需要勒紧裤腰带的关口,一位副市长用肩膀扛起的共度时艰的担当。

  如今,谷副市长退休了。时光荏苒,那些风雪夜奔、高速拦车、八人挤行的画面,非但没有褪色,反而在记忆深处沉淀得愈发清晰厚重。他哪里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长”?他分明是那个在困厄时刻,背着叮当作响的水杯冲向风雪村庄的背影;是那个在高速路上冒着酷热挥动报纸追赶公交、只为提回一桶汽油的身影;是那个在超载的车厢里与我们肩并肩忍受颠簸、谈笑风生的兄弟。他俯下身去,把自己融入企业粗粝的生存土壤里,活脱脱成了济源煤矿一名特殊的“助理”——这并非身份的降格,而是灵魂的升华。

  这种“助理”角色,并非源于权力赋予的位置,而是根植于对脚下土地与肩上责任的深切认同。他把自己放得足够低,低到能听见企业最艰难的喘息,能触摸到发展最真实的脉搏。于是,风雪夜归人、高速买油客、超载同乘者……这些看似有失“体统”的画面,恰恰勾勒出一位人民公仆最本真、也最高贵的剪影。

  那三辆曾与我们患难与共的车,连同车灯穿透风雪与暗夜的微光,已然成为我心中不灭的航标——它照亮了权力该有的朴素姿态:唯有俯身甘为泥土,才能托举希望;唯有真正成为风雨里的同路人,才能在人民的记忆里留下永不磨灭的车辙与温度。(齐百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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