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鱼来

天还没亮透，黄河上的雾已经起来了，像掺了水的牛奶，面对面站着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老苗头踏上船，船体晃晃悠悠，挂在船头的太阳能灯摇摆起来，灯光映在水面上，顷刻间便碎成一圈圈涟漪，向四周散开，又很快被浓雾吞了去——就像老苗头这辈子那些想抓却抓不住的日子。

　　他蹲在船头，粗糙的手一遍遍摸着渔网。那网是前年自己编的，尼龙线磨得发亮，有些地方，补丁摞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就像他布满皱纹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蕴藏着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这渔网，哪只是捕鱼的普通工具，分明是他这几十年来朝夕相处的老伙计。老苗头生长在黄河边，黄河水养着他，鱼香醉着他，卷渔网、数鱼虾……日复一日，靠河而生早已刻进了他的袅袅炊烟。从年轻力壮跟随父亲摇着木船追鱼群，到如今古稀之年，脊梁骨弯得像张弓，他每天披星戴月撒网，踏着晨光收网。这已成了生活的恒常。

　　如今，瘫痪的老伴有低保金，残疾儿子有补助金，每年庄稼还有收入，日子完全能过得去。可他已习惯了黄河渔家的生活，尽管网绳磨得手心发烫，他却不愿意松懈一下。

　　孙子是他平常日子里的蜜糖水，每天放学回来，总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爷爷，今天有鱼吗?”

　　鱼，自然是有的。春天鲤鱼肥，夏天白条鲜，秋天鲢鱼美，冬季鲫鱼香。一网撒下去，沉甸甸拉上来，鱼尾巴拍打着船帮——扑嗒——扑嗒，老苗头心里就像小熨斗熨一样开心、踏实。

　　那些银闪闪的鱼，是一家几口，三辈人的念想。可以给老伴增加营养，可以给儿子加件厚外套，可以给孙子买个汉堡。这网，捞起的是泛着银光的鱼虾，更是这一家人寻常日子里的光亮。他从不愿歇，哪怕刮风下雨，河面上浪头拍着船帮，也要把网撒下去——这一大家子，都等着他这张网带来的惊喜呢。

　　禁渔期终究还是来了。

　　为保护黄河流域水生生物资源，促进黄河生态良性发展，每年的4月到7月被列入禁渔期，让黄河休养生息。

　　村里大喇叭从早喊到晚，岸边也插了牌子，横幅一条条的——遵守禁渔规定，维护渔业秩序……红底白字，格外醒目。

　　理，大家都懂——这一年，让鱼好好产卵，下一年，才有的鱼捕。当然，老苗头也懂。可他已习惯了打鱼的生活。一天夜里，他睡不着，便爬起来，把渔网扛上肩，脚刚踏进河边的湿泥里，就听见村里的狗叫。他猛地停住脚，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岸边的禁渔期宣传栏上。

　　他愣了愣，又把渔网扛了回去，放在墙脚，像放一件烫手的东西——信守承诺，安守本分，是他做人的原则和底色。

　　此后，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泊船的河埂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了又暗，烟雾飘向河面，和晨雾混在一起。有人路过，问他，怎么不捕鱼了?他摇摇头，声音沙哑，却也明朗：“禁渔期，让鱼长大，守着黄河等鱼来。”说这话时，他的手攥了攥烟锅，指节泛白。

　　晨雾慢慢散了，太阳升起来，把河面照得金光灿灿。老苗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往回走——明天，他可以去镇上的工地看看，能不能找个搬砖的活;要么，就去捡拾点废品卖;或者，干脆就歇歇，享受悠闲的日子，守着黄河等鱼来……（孔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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