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高的小山村

五月的太行山麓，到处都是新鲜的绿意，无论是远山近水，还是藤萝盘架。山间的绿，更自然，更奔放，更不拘一格，如同泼墨，又像蘸了油一样明亮光滑，那旺盛的青春让人不由自主又做回心里长着翅膀，眼里闪着星光的小孩子。原来，大自然是最好的疗愈师，运动散发的多巴胺，轻易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两侧青山纹丝不动，却一步一步相依相随。古人有诗云，“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正合此情此景，青山与我，相看妩媚。

　　人在山中行，云在天上游，叶在枝头翠，鸟在林间啼，一阵又一阵的清风，熏熏然在耳边吹啊吹，吹乱了几根青丝，也吹皱了脚下那泓碧水。水里有黑黝黝的小蝌蚪，摆着尾巴游啊游，游啊游。妈妈不在身边，可它们并不寂寞，陪伴它们的，除了天上的暖阳浮云，春天时有漫山遍野盛开的茱萸，茱萸花落了，棠梨就开了。

　　据同行者说，那水叫“小黑龙潭”，临水而立，朝左远眺，有山峰拔地而起，千仞有余，就是九里沟的茱萸峰了。为什么叫茱萸峰?我百思不得其解，是因为两峰并立，如手足相连吗?我实在搞不清楚。也许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像这茱萸峰，大家都这样叫它，它便天经地义就是茱萸峰，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山上山下，路前路后都有茱萸树，茱萸花是黄的，不是明黄，略带一点怀旧的寂寞情怀，就像深山隐士一般淡泊。黄，本是一种明丽张扬的色彩，独有茱萸能开出这样隐逸脱俗的情致。只可惜我来晚了，没有看到漫山遍野梦幻一样的茱萸花，还好，我遇见了棠梨。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我读过棠梨的诗，却从未见过棠梨的花，更没吃过棠梨的果子。据说，那是一种小红果，即使秋天长熟了，也没有一点甜味，甚至舌尖上涩涩的。可是，棠梨能酿酒，可入药治病。只是人们不知道它的妙处罢了。棠梨花很香，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有点像梨花，花瓣却比梨花小一些。它比梨花香，甜甜的，润润的，殷殷勤勤、悄无声息地开在路边，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沐星光，为候佳客。人的脚步一近，花枝就颤抖起来了，白生生的俏脸迎着你，笑微微看着你，看着你，哪怕你永远不知道它的名字，你只需要记得此时的花香就好了。又或者，它开花，它含香，根本不需要谁记得。它只是在尽花的本分而已。

　　除了棠梨，还有忍冬。花红色，状如倒盅儿，又像一颗颗玲珑红豆，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如果说棠梨花是邻家女子清秀可人，忍冬花则堪比吴越佳人了，简直可说秀色可餐，只可惜它没有香味。估计是花朵太艳丽的缘故吧，就像女人一样，美貌和才华总不能兼而有之，造物主都是公平的。往深山里去，再往深山里去，转过林间的小径，登上拔高的石阶，爬过凌乱的石坡，头顶是交织的绿荫，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这是夏的象征。山岭望不到头，身边是山，脚下是山，到处是常青的绿，肥沃的绿，丰腴的绿。随处可见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花儿都在开，草儿都在绿，小则小矣，气势却不亚于王者归来，舍我其谁，真乃明媚如斯，何须殷勤问讯，更无须分什么苔米，道什么牡丹。

　　这时，真不知该怎样形容大山的美了。石上的青苔静定而又和煦，水草的滋长轻快而妙曼，花香的氤氲温柔而安详，就连嬉戏啼啸的泼猴也充满了灵性。这是童话般的世界，让人想起了四个字——绿野仙踪。我几乎一度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只想沿着路往前走，再往前走，一会崎岖，一会平坦，一会向阳，一会阴翳，这都不算什么。你只管从容走下去，好像一匹马，四蹄淹没在滋蔓的草丛中，饿了就嚼山里的青草，渴了就喝林间的清泉。星星点点的野花儿在风中飘荡，迎合着长而亮的鬃毛，那是惬意无边的。

　　登高，再登高，无限登高，往山顶明亮处走。走尽石阶，当前是一条平坦的土路，望见村舍，望见人家，望见浓淡的炊烟。水洪池到了。这是济源海拔最高的村子。天旱，水洪池的“池”已经枯瘦，只能凭借无垠的想象来揣测那一泓澎湃。树林、村舍是水洪池的棋子，古居、新房如黑白对弈，相映成趣。石头房、木楼梯，四合院，院里堆的烧柴，以及厨房做饭的烟灶，很有几分山西风物的样子。走进一户人家，我脱口而出，我来过这儿。众人皆笑。他们不知道，我真来过这儿。

　　三年前，我和家人来这里野炊，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两个朋友。那天，我们吃的是火锅，就坐在村后的古树下。风吹着，人笑着，火锅里的汤扑腾腾滚着，羔羊肉在锅里翻腾着，香味四溢。喝的是什么酒，气泡酒，还是冰酒，忘了，只记得那时好开心。吃完饭，我和朋友去一户人家刷碗，把多余的新鲜烧饼和肉以及蔬菜送给门口的老妇。她不要，说：“俺咋能要你的东西呢?”我们硬给，好说歹说她才收下。说话间，她家邻居从门前路过，她大声说：“给你分点吧。”那邻居也不是喜物爱利之人，与她最初的话同出一辙：“人家给你的，我咋能要呢?”可能水洪池人都这样本心淳朴吧。老妇是山西阳城人，嫁到水洪池很多年了。记得当时我和她聊了几句，她和我几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或者说她几乎是童话世界里的人。我羡慕她，可以一辈子活在世外桃源般的水洪池。我在这个院里洗过碗，只是三年前我见过的老妇却不在家，堂屋门上挂着锁，锁开着，说明人并没有走远。

　　水洪池的网红老人，我几年前就见过，好像还在他那里买了几根“鬼见愁”木拐棍。他今年92岁了，算算年头，应该经历过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他胸前挂着党徽，谈性甚浓，除了有些驼背，精神头很好。毫无疑问，这是个坚贞自守、自强不息的老人。然而，我还是心疼这位老人，虽然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老景艰难，相反他活得自得其乐。悄悄从人堆中挤出来，我走在村旁的步道上，顺着这水洪池的带着草木青气的风，缓缓而行。古树蓊郁，不远处是已经发黄的麦田，正在挂果的树林，路边青石条，清凉荫，随处可供人歇息。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足以安抚人心仓皇。你爱静，白云深处有朝圣般的静谧;你喜歌，白云深处有天籁般的鸟语;你热爱童贞，白云深处有稚子般的可爱;你爱重人情，白云深处有最纯朴厚道的古风。

　　再来水洪池，带一卷书吧。选一块清朗之地，看蓝天，听鸟鸣，读诗文，眼倦了，天黑了，就在白云深处寻梦吧。梦里的星星一定很大，正如你午夜梦醒时，看见的那颗最亮的星子。（王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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