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盘谷砚

盘谷砚又称盘砚、天坛砚，因砚石产自济源太行山南麓的盘谷而得名。其质地温润如玉，发墨保湿，具有“坚而不脆，柔而不绵”的特点，受到历代文人墨客的珍爱。盘谷砚是我国历史名砚之一、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河南省文化产业重点项目、河南省传统工艺美术重点项目。根据出土文物考证，盘谷砚在汉代已有成熟的技艺，唐代文豪韩愈也曾有记载。

　　新中国成立前，盘谷砚制砚技艺已近失传。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重视下，开始组织艺人恢复生产。特别是1972年，政府通过成立济源盘砚厂，经广交会组织出口，使盘谷砚重获新生，掀开了发展的新篇章。

　　当时，我作为学徒，有幸参加了这项工作，走上了制砚的人生道路。现在我将自己近50年从事砚艺的一些情况作以记述，希望能对盘谷砚的文化传承起到一点作用。

　　一、盘谷砚恢复生产，我走上艺术道路

　　我上小学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除了学好功课，我还喜欢画画，画本是那种泛黄的再生纸，画笔是自己用柳条烧制的。后来，我到县城文化馆拜安民先生为师，学习绘画。

　　安民老师是洛阳孟津白鹿村人，生于1916年，1983年逝世，享年67岁。他青年时期就读于孟津师范学校，抗战爆发后奔赴延安，1938年毕业于延安公学院(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后来奔赴山西平陆抗日前线和西安以及四川等地。在西安期间，他随著名画家赵望云学画，同学有黄胄、方济众等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到济源县文化馆，成为美术馆员。“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曾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后来，他回到县城，参加县里组织的盘谷砚恢复生产工作，主要承担盘谷砚的设计任务。

　　1972年春，我从轵城高中毕业，在老家北孙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一天，我从村外回来，看见安民老师一身泥巴，推着自行车正在村子里打听我家的住址。我急忙向前，师生二人欣喜相逢。我把老师迎回家中，他告诉我：“县里在恢复盘谷砚生产，需要招一些会画画的青年，你可以准备准备，去试一试。”按照安老师的交待，第二天我就到县城宣化大街小十字西面路北的五金厂，见到了正在制砚的牛明初老师和牛乐仁老师，也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用石头做砚的情形。

　　那时，主持恢复盘谷砚生产的是济源县工业局副局长张英秀，时任济源县委第一书记王荣森的夫人。张英秀是南阳镇平人，出身于教师家庭，15岁参加八路军，也是一位老革命。济源县工业局接到河南省轻工业厅和新乡地区工业局恢复盘砚生产的指示后(有人回忆说是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时索求天坛砚，引起周恩来总理的重视，指示河南省迅速恢复生产)，到有制砚历史的克井乡西许村调查，请到制砚艺人牛明初、牛乐仁两位老师，把他们用树疙瘩制成的“锯石卡座”和手工锯、雕刻桌、雕刻工具及家里所存的一些砚料、砚坯拉到县城，开始组织生产。

　　张英秀多次带领艺人陪同省、地区工业部门领导一起前往盘谷，对砚石产地进行实地考察，组织艺人进山开采砚料，全力投入盘谷砚的恢复生产。但一开始大家对这项工作并不重视，因为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和1962年，济源手工业局就组织过盘谷砚生产，后来因各种原因停产下马，艺人也回乡务农。张英秀四处宣传盘谷砚，以争取对这项工作的支持，她在干部中也就有了“张盘砚”的称号。1972年秋，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做出了“盘谷图”、扇面等首批16件样品。砚的木盒、油漆则是由在县城东关的铁木社进行加工的。做好后，由时任工业局办公室主任的贾遵道与抽调的李继明、郭先友三位同志背着，去广州参加了进出口商品交易会。贾遵道曾回忆说：“那时没有提包，我们三个人用布包着砚台，像走亲戚一样去广州参会。到了广州，感觉这样子在国际场合不好看，才买了提包，装上砚台上了会。”

　　1973年1月，张英秀赴京参加全国砚艺产品组织出口的会议。她后来回忆说：“那次会议是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和指示下召开的。正是那次会议，增强了我们的信心，加快了盘谷砚恢复生产的步伐。”

　　根据形势需要，工业局开始正式组建济源盘砚厂，在人员上，一是增加艺人力量，二是艺人带弟子进厂学艺，三是在安民老师推荐的有绘画功底的青年中选拔人才。

　　这样才有了前面说的安民老师找我的情形。

　　虽有安民老师推荐，但想进厂并不容易。安民老师嘱咐我：“你要学会雕刻，得拿出雕刻的样品来。”这让我一时间犯了难。后来，我从村外河滩弄来泥巴，做成方块放到煤火锅台上炕干，再动手雕刻，以体会平面图画到立体浮雕的操作过程。经实践后，安民老师又让我去厂里拿砚石的边角料试刻。

　　经过努力，我终于做出了一件拿得出手的样品。在安民老师的带领下，我在县工业局见到了张英秀局长，交上了自己雕刻的砚石浮雕图版。过了一段时间，本村在县工业局工作的牛芳莆通知我去见刚调到县工业局的陆传英副局长。就这样，在得到张英秀、陆传英两位副局长认可后，我进厂当上了盘谷砚制砚工人。

　　创业伊始，厂里有雕刻艺人3名，采石艺人1名，制坯艺人1名。艺人张福兴带领青年工人负责采掘砚料;艺人张怀贵负责下料锯坯;雕刻艺人则带领新招收的徒工分为三组进行雕刻。我被分到由牛明初老师带领的第一组。老师待我们这些学徒很热情，手把手地教，师徒们感情很好。干到高兴时，几位师傅还会毫无顾忌地吼几嗓子“怀梆”，很是开心。可惜时间流逝，我们这些当年所谓“第一代徒”的师兄弟中，除了我和张许成、王天才、张开泰、牛小满、张文全等还在从事砚雕外，大多数后来从事了其他行业，如今有些人已经过世了。

　　安民老师负责砚的造型和图案设计。他先绘出图纸，由雕刻老师做出样品，然后我们再照样品雕刻。就这样，从制坯、磨坯、雕刻、打磨，我们一步步掌握了制砚技艺。安民老师凭着自己的艺术功底，吸收了历史上各种名砚的优秀款式，结合济源的历史文化和文物图案，设计了许多优秀作品。他创作的《天坛胜景》《济渎图》《盘谷图》《游枋口》《愚公移山》《韩愈题铭》等，都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和很高的艺术价值。

　　1973年6月，盘砚雕刻车间从五金厂搬到城外小火车站旁的职工医院内，正式挂牌成立了济源县盘砚厂。这时，盘砚生产工序基本完善，工厂有了自己的砚石开采队和锯石制坯、雕刻、木工配盒、油漆、打磨、成装等生产车间。装砚的木匣，用的是王屋山上等的核桃木，油漆老师是从上海请来的，采用的是虫胶漆工艺。厂里还请来县城南街的油漆世家马师傅，尝试采用以大漆加桐油调制的“金漆”。这些传统技艺的采用，使砚与盒相得益彰，呈现出高贵典雅、古朴精美的韵味。

　　这年秋，张英秀带团携盘谷砚参加了广交会。由于准备充分，获得巨大成功，所带砚台被外商抢购一空。

　　1977年，盘砚厂又搬回原五金厂院内，原手工业局的刻章、修表门市部也并入盘砚厂。后来，盖起了临街营业楼，使盘砚厂形成了多种经营格局。工厂的生产经营管理先后由李继明厂长、王正云厂长负责，雕刻车间由牛明初负责，修表门市部由薛同培负责，工艺服务部由卫翠仙负责。之后，企业由济源县盘砚厂先后更名为中国天坛砚厂、济源市工艺美术厂，在坚持盘谷砚生产、刻章修表门市部的同时，还先后增加了漆雕、机绣、玻璃画、曲轴瓦制造、陶瓷壁画、金刚石工具等产品门类。企业培养了众多专业人才，改革开放后，很多技术人员外出建厂，使济源工艺美术行业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和发展。

　　二、名家墨宝赞名砚，盘砚相声传天下

　　1983年5月下旬，相声大师马季、赵炎在济源县东戏院联袂演出“天坛砚”相声的热闹景象，至今难忘。河南省电视台把这次演出配以济源工艺美术厂和盘谷、天坛山、阳台宫等地拍摄的实景，制作成了一个当时独具特色的相声电视专题片。专题片于1984年1月25日在河南电视台播出，后又在中央电视台和香港、台湾地区及海外播出，产生了巨大的反响。

　　我有幸作为剧务人员，参加了“天坛砚相声电视专题片”历时两年有余的筹备、拍摄、制片的全过程。其间，有太多的人和事使自己印象深刻，受益匪浅。

　　1981年，新乡地区工艺美术公司总经理陈施仁(又名“东方人”)与河南电影制片厂导演张金铭，专程到济源与我们厂长王正云、业务负责人李继明协商，决定拍摄一部以天坛砚为主题的片子，由张金铭编写剧本，河南电视台负责拍摄。在筹备期间，厂里派人与张金铭多次赴京，拜访名家求教，其中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请文艺书画界的名家为天坛砚赋诗题词。最先是由安民老师请他的老同学、著名画家黄胄先生题词，其后又先后拜访并邀请赵朴初、李苦禅、陈天然、溥杰、钟灵、魏传统、舒同、吴作人、田零、陈叔亮、俞致员、李可染、萧劳、秦岭云等名家题词、题诗、作画，得到了众多赞誉至隆的墨宝。黄胄先生题词：“温朴润湿，发墨如漆;青斑烟云，天坛盘石。”赵朴初先生题词：“润笔增彩，发墨生辉;盘旋盘砚，喷薄风雷。”(1977年5月，赵朴初先生来河南视察，就曾作长诗《盘砚歌》。)李苦禅先生题诗：“补天琼玉落碧霄，雕工能欺造化高;王屋精英现盛世，右军当嗟早风骚。”陈天然先生题诗：“愚公移山投渤冥，惟遗灵石不忍担;神工雕砚聚墨馥，献与椽笔书长天。”溥杰先生题词：“灵岩琢砚，伊肇韩公;刚柔既济，鬼斧神工;用资妙用，共趣天穷;临池一助，物我犀通。”书画家、天安门标语书写者钟灵先生题写砚铭：“其德坚润，其才发墨;磨而不磷，玉池承泽;腻脂佳石，烁耀千古。”……这些墨宝与盘谷砚相映生辉。

　　专题片剧本起初是按历史电视剧来编写的。编剧张金铭牵头，组织北京电影制片厂、八一电影制片厂、中国广播说唱团等单位演员与河南电视台拍摄制作人员组成团队，先到广州拍摄进出口交易会现场，而后回到济源进行实地拍摄。到济源后，因剧情需要配角和群众演员，就请县剧团演员加入。但经过试拍，效果不理想，拍摄工作陷入停顿。为此，召开紧急会议，但一时间找不到理想的解决办法。最后，马季先生提出拍摄历史剧的条件不具备，不能勉强，建议以相声表演为主要形式，穿插需要的情节和实景，形成一个崭新的“相声剧电视片”。马季先生的建议得到采纳，张金铭加班写作，厂里张许成、杨占军等人帮助抄写清稿，这样几番下来，终于有了相声版的电视片脚本。

　　次日，马季、赵炎先生拿到剧本就开始准备，上午就拍完了舞台情节，随后又赶往县广播站播音室录画外音，直到深夜才完成。其后，剧组又到县城大街取景，到工艺美术厂车间拍摄了从选石到雕刻、打磨、洗涤、蒸砚、上蜡、成装的全过程。

　　相声剧的主体内容拍摄完成后，马季、赵炎先生又在东戏院献上了一场精彩的专场演出，使济源和周边市县乡亲大饱眼福。

　　把马季、赵炎及剧组人员送走后，过了月余，河南电视台摄制组又到王屋山、阳台宫、盘谷拍实景。其间，还邀请在郑州治病的安民先生回济源，拍摄他设计盘砚的过程。厂里专门为他做了一身新衣，灯光闪烁，镜头里呈现出安民老师的儒雅风范。可惜的是先生因病去世，未能看到电视专题片的播出。

　　“天坛砚相声电视专题片”，采集磁带150分钟，播出时间15分钟，是济源砚艺与当代文化艺术泰斗融汇交流的成果。

　　三、传承济源砚艺，出版《中国天坛砚》

　　在学习和实践中，我深感天坛砚作为历史名砚留下来的系统历史资料很少，急需积极抢救、研究挖掘、传承弘扬，由此产生了为天坛砚著书立说的想法。

　　起初，我就把这个想法和搜集到的文字资料油印本交给安民老师，以期指导。先生对我的想法非常支持，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要细心去做，从历史和艺术多个方面进行研究阐述”。

　　1983年秋的一天，我陪安民先生从厂里回到他的住处，又谈到此事。他说：“盘谷砚现成的文字东西很少，这些年我设计的砚品也多已卖出，厂里没有留样品，我画的砚图交到车间也都没有收回来，造成了‘砚去图无’的情况。”他还提醒我“著书是件大事，要对历史负责任，多请教、多考证，不能一知半解，信口开河”，“在书的编写方法上，应先从搜集、研究资料着手。具体的题目、细节要认真考虑，做到科学、严密”。告别时，老师还找出他在病中设计的一幅《木兰砚图》和两幅曾经参展的《奔马图》《牡丹图》国画作品相赠。不料，这次谈话竟成为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谈话。与安民老师的多次交流，坚定了我著书的信心，明确了我著书的方向。

　　为解疑释惑，我又拜访了我国许多著名的专家学者，他们都给了我很多宝贵的建议。比如在工艺造型方面，我拜访了中央工艺美院的李苦禅诸先生;在地质科学方面，拜访了北大地质系的郑辙、河南地质二队总工胡安国诸先生;在砚史方面，拜访了故宫博物院的傅秉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叶喆民诸先生。此外，我还向曹修吉、王怀秀、李绍翰等本地和国内名家求教。

　　经过十余年的努力，这本反映盘谷砚的专著《中国天坛砚》终于完成，全书共16万字，包括砚史、砚石品类、砚矿地质、雕刻技法、设计造型、传统题材、铭文传说等10个章节。书稿受到了国家轻工业部、中国文房四宝协会的重视，决定由北京华艺出版社出版。付印前，我拜访了故宫博物院的傅秉全先生，请他审阅。傅先生热情地为本书撰写前言，并通过考证，提出了“济源砚比广东端砚的历史要早几百年”的论断。1989年9月，他还携《中国天坛砚》一书参加了北京故宫博物院在日本举办的“清朝宫廷文化展”，使济源砚艺走上了国际学术交流的层面。

　　1988年6月27日，我有幸参加了在北京明苑宾馆举行的中国文房四宝协会成立大会。会议期间，方毅副总理对出版《中国天坛砚》一书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对盘谷砚的传统技艺进行挖掘整理，编写专著，这是很好的。文房四宝等文化遗产是我国的宝贵财富，希望各地‘名产’都能有自己的书。”

　　2001年，《中国天坛砚》获得中国文联“民间文艺山花奖”的“学术著作优秀奖”。

　　四、以砚载道，倾力彰显民族精神

　　以作品反映时代精神是每个艺人的责任，在制作常规实用产品的同时，我还以砚为载体，结合优秀的历史文化，先后创作了《黄河神龙》《杏林甘露》《愚公移山》等一系列作品。

　　1999年完成的“愚公移山砚”，在当年的“全国民间工艺美术书法大展”中获一等奖。此砚长76厘米、宽72厘米，以大型“三彩砚石”雕刻而成。整个作品分砚、砚托、底架三部分，底架用天然的千年古檀树根制作。此砚采用的“三彩砚石”石质温润如玉、色彩佳丽，砚面呈现红、黄、绿等多种天然色彩，因而甚为稀少，极其珍贵。轻工业部在1985年曾为“三彩砚石”这一失传的珍贵品种面世给予过表扬。当时有“石不过尺”之说，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块珍贵的巨型砚料是我历经20余载觅得的。我依砚石形状进行了设计，请当时已80高龄的著名画家、中国美协儿童美术艺委会主任杨永青先生执笔定稿。该砚循砚石的天然形状和色彩，构思雕刻了愚公移山故事，反映了愚公率领子孙移山等情节，表现了从天下第一洞天王屋山到渤海之尾的宏大场面。其中，还融入了王屋山“女娲补天”“王母仙灯”等神话里的人物形象。

　　“愚公移山砚”的创作，受到我国文艺界大家的关心和赞扬，孙轶青、钟灵、吴方、乔羽、魏传统、马萧萧、苏仲相、武春河、熊承涤、王建中、乐时鸣、蒋有泉等前辈纷纷赋诗，赞誉至隆。马萧萧先生诗云：“济之源兮河之津，王屋太行毓慧根;雕得天坛盘谷砚，愚公砚事尽传神。”苏仲湘先生诗云：“杰构泱泱大国风，紫云割就付愚公;移山壮志雕龙手，燮理文章一代雄。”

　　2020年，我再次雕琢成功《愚公移山》巨型砚屏，在愚公家乡呈现了民族精神的史诗。

　　五、非遗传承，砚艺迎来新时代

　　2011年，济源天坛砚(盘谷砚)由河南省人民政府颁布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2014年，省文化厅公示制砚艺人张许成和我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同年，我的盘谷砚工作室被省文化厅命名为“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

　　2014年9月27日，天坛砚(盘谷砚)地理标志保护产品项目评审会在北京召开。这是由时任市质量技术监督局牛永清局长带领团队，经过多年艰苦努力实现的。经过到会专家的评审，“济源天坛砚(盘谷砚)地理标志保护产品项目”获得通过。天坛砚(盘谷砚)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为济源砚艺事业的传承发展，开辟了新境界。（张书碧）

　　(本文作者张书碧，1952年生，河南省济源市人，1972年参加工作，现为河南科技学院特聘教授、济源职业技术学院河南砚艺研究中心荣誉主任、河南省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副会长、河南建设文化艺术协会雕塑艺术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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