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正文

撺班子戏

2024-03-27 09:35来源:济源网-济源日报责任编辑:克盈盈

  那些年,剧团轻易不愿到乡下演出。年轻演员耍范儿耍派头,小地方瞧不上。再说,风起漫天灰,雨落两腿泥,乡下的演出条件也着实窝嘬。

  古镇藏在伊河上游,缩在熊耳山余脉的褶皱里,仿佛一位从岁月深处蹒跚走来的老人。光阴雕刻了青砖灰瓦,将斑驳铺满老街老巷和一块块被脚底板磨凸凹了的青石板。

  偏偏古镇人捧角懂戏,戏迷多如牛毛。不喜爱露脸的婆娘们手头做着饭菜嘴里哼着曲调,灶房冒出来的青烟仿佛都粘连着戏文。街道上窜来窜去的猫狗,圈里躺的大肥猪,田野上耕作的骡马牛驴恍惚也都爱听戏。不信恁瞧瞧,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唤,不是它们在吊嗓子么?不是它们在念叨戏文么?

  五爷一辈子爱挑头,作难事轻易压不倒他。五爷说:“好请不如赖将就,不行,咱自个整台撺班子戏吧。”

  一拍即合。五爷票花脸,九叔票司鼓,刘伯票板胡。他仨是古镇有名的铁杆戏迷,现代网络语言叫“死忠粉”。

  俺娘看过撺班子戏。

  娘说:“恁五爷踩着鼓点,应着响板,披蟒袍,腰悬带,右手持鞭,头戴冠,化白妆,先有喽啰依次出场跑龙套,定住位,恁五爷这才撩袍上台,展脸亮相,接着摇帽翅,晃臀,轻摆头,挤眉弄眼,把奸臣妥妥演活了。”

  “恁九叔的司鼓打得也不孬,干净利落,嘎嘣脆。”

  “恁刘伯的板胡拉得也好,弓一搭弦,抑扬顿挫,还能模仿鸡打鸣恶媳妇骂街咧。”

  “妈,撺班子戏好看吗?”我缩在娘怀里,格外好奇。

  “嗯,好看得紧!”俺娘捏捏我小脸蛋,点点头。

  我一双小眼睛里扑闪着满天繁星,娘一双大眼睛里摇晃着半弦月亮。就是从那个秋虫嘤喓的夜晚起,我的心里装进一个小小的愿望——看一场五爷、九叔、刘伯演的撺班子戏。

  撺班子戏专挑剧情不复杂的传统折子戏排练。譬如,《屠夫状元》《抬花轿》。譬如,《三哭殿》《杨八姐游春》。

  乡下人的日子如同一锅乱炖,每个人都是一道食材,合在一起,炖得活色生香,熬得滋味绵长。

  天蒙蒙亮,顺阳河边已经人影绰绰。有咿呀吊嗓的,有下腰劈叉的,有来回对练刀枪的,有练车轱辘翻的……那些没有一分钱报酬的撺班子演员,在薄如轻烟的晨曦里,起得比鸟早,勤奋得让人心疼。

  五爷特意请县剧团的头挂弦和司鼓来古镇指导了几天。扮演穆桂英的巧珍得了真传,出场飒爽英姿,像模像样。刘伯把大起板、行板、西皮流水拉得流畅自然有板有眼。九叔起手一阵急急风,两根鼓槌上下翻飞,鼓点时而舒缓,时而暴风骤雨,热闹,过瘾。

  《穆桂英挂帅》定在正月初一晚上演,头炮戏。一听撺班子要演《穆桂英挂帅》,十里八乡顿时炸了锅。

  那场戏唱得真叫过瘾。几十年过去了,古镇人还念念不忘那场戏。

  天一落黑,戏台前人山人海。十几名治安队员全部出动,胳膊上裹着红袖章,人手一根一丈多长的带梢青竹竿“扩场子”。人堆里,总有些不自觉的人,只管自己舒服,不顾妨碍旁人,看不到戏台上的热闹,干脆把从家里带来的木凳子垫到脚跟底下,一下子便鹤立鸡群。“扩场子”既要眼疾手快,也要铁面无私,不容被挡着视线的乡亲抱怨,手里的竹竿已向出格者的头顶挥去。

  “都跟你一样,咱草台班这戏还演不演?大家伙还咋看戏?一点规矩都不懂。”

  一些灯光从蒙戏台子的帆布缝隙里逃逸而出,斜刺向夜空。那些灯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仿佛伸向苍穹的一根根结实有力的臂膀。一窝喜鹊躲在戏台旁的一棵大白杨树上探头探脑。它们疑惑不解——啥东西恁大魅力,咋让庄稼人一个个魔怔了呢。

  那天晚上,我坐在娘的怀里,看着看着,就睡熟了。

  依稀做了一个奇特而美妙的梦——我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脸上扑着厚粉彩,扎云髻,带蟒背靠,在台上唱念做打。

  那场梦,直到今天,都不愿意醒来。(贾红松)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