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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尽春回冰河开

2024-03-08 08:49来源:责任编辑:崔鑫

       农历正月十四,姐姐约我出去踏春。电话里说:“你叫上咱妈啊。”好久了,我没有好好陪过母亲。细细想来,最近一次和她一起出游,还是去年秋天去杏树洼看红叶。是太忙没时间吗?好像也不是。我的时间都到哪去了?难道在我的世界里,母亲不重要吗?也不是。最大的可能还是,我觉得母亲最不计较我,我最不害怕得罪母亲,所以,我的时间反而分给母亲最少。而她,却总是那个始终站在原地等我的人,看见我就满心欢喜,人前人后说我好的人。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十分害怕和母亲相见。说起来话长。这都因为我的父亲。父亲从生病到去世,历时10个多月,这期间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有难以言说的隐痛。最痛苦最无助的人应该是我的母亲吧。可她表现得很强硬,不像一般老太太那样痛哭流涕。这让我们松了一口气,能够全力以赴关照病榻上的父亲。然而,我们都忽略了母亲,也高估了母亲的承受力。尤其是我,因为心疼父亲,害怕失去父亲,想尽一切办法让父亲高兴,我甚至对母亲有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如,父亲发脾气时,得笑脸相对;父亲吃不进时,不要勉强他;多说高兴话,不能唠叨嘟噜,不要让他不开心……现在想想,这实在是委屈了我的母亲。她一贯的强势让我们都忘了,她才是父亲最亲的人,眼看着她朝夕相伴了56年的亲人离去,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父亲去世后,我们都陷入了悲伤,尽管每个人的悲伤表现形式都各不相同。我像一个受伤的小松鼠,想找个树洞钻进去,一点一点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自己的小宇宙坍塌了,我无暇顾及他人了。虽然我知道,父亲走了,我更应该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光阴。可是,我还是有些胆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缺席了父亲的娘家。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总是连在一起的,他们在我面前斗嘴,他们和我一起看戏,他们给我包饺子吃,他们做各种各样的好东西给我吃。他俩就好像一个人,没有了父亲,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的母亲。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半年。这中间,我基本上每周都要见到我的母亲。父亲的每个七数,母亲说了,她必须要去。其实,按照习俗,母亲是不需要去的。她非得去,只好由着她。因为我大伯下世不满三年,父亲的骨灰并没有入土,而能寄存在殡仪馆。每次去看父亲,车里的气氛总是有些压抑。我们心疼母亲,都劝她说:“妈,你以后少操点心,不要管闲事,咋轻松咋活。”母亲一听,忿忿地说:“你们咋这样说呢,我又不是老糊涂,你爸不在了,啥事你们都得给我说,不能不告诉我。”回想起来,母亲说话的神色认真得就像个孩子,生怕被人抛弃的孩子。可那时的我并不理解母亲,反倒给母亲讲理,直到母亲气哭了,我还纳闷呢,心想,都是为你好呢,你咋还不高兴了?是的。我的母亲不高兴。父亲走了,母亲怎么高兴得起来啊。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我家的每个人都活得按部就班,但我们的生活里少了一个最最重要的人。

  母亲的心得以慢慢开朗起来,这还要感谢她的重外孙“杨元帅”。“杨元帅”真是个小福星。这是他的乳名。父亲病情严重时,戏称自己未出生的重外孙为“杨元帅”,意为他重孙辈中扛旗领兵的老大。看,我的父亲有才吧。父亲不光有才,而且很有趣可爱。记得小时候,冬天冷,我们赖床睡懒觉。父亲就会站在窗外高声喊:“王莉王芳晓,看谁起得早。”那时,哥哥已经上班了,父亲就把寒窗苦读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姐妹身上,只可惜,我们都辜负了父亲,直到现在也一事无成。父亲不嫌弃我们平庸碌碌,反而把一生心血都倾注在我们身上,有求必应,真的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父亲更爱他的孙子孙女们。我的侄女名菲,谐音“非”,取名时他说,非儿即女。大外甥是父亲的头个大外孙,父亲昵爱,唤他“张包儿”。其实是济源话的儿话音,亲的不得了了,谐音“宝”。大外甥女叫楠,父亲说,楠木名贵。我的女儿毓,取字于“钟灵毓秀”。至此,父亲的孙辈中有了三朵金花,根据性格脾气,他说,菲像《还珠格格》里的紫薇,楠像晴格格,毓活脱脱是个小燕子。再后来,小孩们越来越多,小二是他的二外孙,王毛是他唯一的嫡孙,宝宝是他最小的外孙。可能是人老惜子吧。他对孩子们不再严厉苛责。王毛大名“珩”,美玉之意。父亲名讳“行亚”,给孙子取名时有意嵌入“行”字,用心可谓良苦。他最疼爱小外孙家宝,细微之处难以一一道之。他和母亲亲手抚育了这么多的孩子,他走了,想念他的人眼不流泪心掉泪。可惜的是,他这样爱孩子的人,却没有等到“杨元帅”出生。好在,他给重外孙起了这个乳名。父亲去世十天后,“杨元帅”呱呱落地,一声婴啼,化解了母亲心头的愁云,也让我们忍不住喜极而泣。都说,这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他是来报恩的。从那天起,我的母亲心里又有了崭新的盼头。孩子哭了,孩子笑了,孩子笑出声了,母亲提起“杨元帅”总是喋喋不休。你不知道他有多听话呢,见人就笑,越长越有佳,谁看见谁高兴!

  渐渐开朗的母亲逐渐影响了我,让我不再执拗于父亲的离开。可我还是会想念我的父亲,在每一个快乐的时候,背转身去潸然泪下。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所有的底气都是父亲给的,没有了这棵大树,再难走的路我都得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走。我还想起,父亲在病房里批评我,不许我给母亲脸色看,即使是他俩斗嘴时,我为他“打抱不平”也不行。“咋和你妈说话呢?”父亲问我。“爸,我就好比是你养的小狗,谁敢对你不好,我就汪汪谁,你叫我咬谁,我就咬谁!”我半撒娇半认真地说。父亲没办法笑了。母亲也没脾气了,笑骂说:“你俩近!合伙欺负我吧。”言犹在耳,父亲已经走了半年多。所幸母亲一切尚好,她那样阳光明朗,让我有机会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地在生活的风霜雨雪中躲起来,不问俗世悲欢,只待春暖花开。

  踏春,上王屋山吧。我们和母亲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山上爬。石阶光滑,山路蜿蜒如玉带,望着云端的总仙宫,我想起了五年前。还是这条路,还是这座山,不同的是,我左手拉着父亲,右手拉着母亲,那是个秋天,我们一起上山赏王屋红叶。又走在这条路上,不知道母亲是否也想起了这些。“妈,我给你拍张照吧。”我说。镜头中的母亲拘谨得有些手足无措。“我不照了。”她说。“没事,妈,我教你怎么照。”一路走,一路拍,我的镜头跟着母亲的影子转。渐渐地,母亲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母亲的笑让我的心舒展开来。春天,真的来了。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就这样,80岁的母亲登上了天坛极顶。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母亲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这是济源离天最近的地方,天朗气清,似乎只要母亲愿意,伸伸手就可以像当年在地里摘棉花一样,采几缕白云回家。

  “看,树枝都鼓苞了,快发芽了。”下山时,我指着山风中乱颤的枝条说。“立春十来天了。”母亲说:“天,该暖和了。”姐姐也说,“明天正月十五呢,听说花石有打铁花,还有人唱戏,咱去看吧。”

  夜里的花石古风盎然,真有几分闹元宵的意味。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河边等着看热闹的人就都来了。月亮早早从山后边爬上来了,虽然才农历十四,月亮也是圆的。路,一侧临河,一侧临沟。河里是花船,沟对面是打铁花。大人抱着孩子,孩子提着小灯笼,人们一起等着,等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花船就从河上飘下来了。也有性急的,跑到上游看了,再跑回来通报消息的,喊着说:“来了,快来了。”

  锣鼓家伙声一响,岸上的人就拍着巴掌高声喊船来了,船来了。船在水中游,有咚咚锵咚咚锵的盘谷队,有扮好的唐僧师徒四人,有涂脂抹粉的民间艺人,还有国家一级演员贾文龙。灯光照得水面明晃晃发亮,河里的人在船上唱,岸上的人在路上追着看。母亲也是戏迷,和我们一起一路追着贾文龙的船听戏。“我爸要是来看戏,一定会拍着手,咣嚓咣嚓给他打节奏呢!”我微笑着和母亲谈起父亲。“嗯,这他可会!”母亲也笑了。我们想起父亲看戏时沉醉舒展的样子都笑了。天有点冷,我的鼻子被冻得发凉,说话时略微带点鼻音。

  春夜,月上中天,铁花“打”起来了,漫天飞舞如金星,如礼花。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小孩子们用手指着,有的大呼小叫,有的张嘴结舌。大人们则都看出了神,陶醉在这绚烂无比的金闪闪、亮通通的络绎不绝的铁花里。母亲也一声不响地凝望着铁花。我靠着母亲,偎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仰脸看铁花。明天就正月十五了。

  过了今夜,母亲就81岁了。(王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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